记者 郭婧

在北回归线横穿而过的云南西南部,澜沧江与怒江日夜奔流,两江分水之处,孕育出一片令世界茶人神往的秘境——临沧。

作为一名身在西湖龙井产区的媒体人,当我把目光投向这片被气候学家吕炯誉为“世界少有的生物优生地带”的红土地时,依然能感受到一种厚重的张力。这里曾被当代茶圣吴觉农视为建立“世界第一流大茶园”的理想之地。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沧茶产业如同那棵沉睡千年的“锦绣茶尊”,虽然根深叶茂,却未能完全释放出与其资源禀赋相匹配的市场势能。

透过数据的迷雾与产业的肌理,记者试图厘清这座“世界茶源”之都,如何在高质量发展的时代考题下,从单纯的“原料大仓”向“品牌高地”突围,走出一条从“千年茶脉”通往“全域振兴”的破局之路。

世界顶级产区的历史与当下:天赋与传承

北纬23度26分,太阳转身的地方。

伫立在这片被北回归线切过的土地上,能直观感受到热带与亚热带气候的交锋。澜沧江峡谷中升腾的水汽,在半山腰凝结成云,终日缭绕不散。年均18.5℃的气温,配合着雨热同季的节律,让这里的空气始终保持着一种温润的黏度。正是这种独特的微域气候,造就了生物多样性的天然温室。

穿行在临沧的崇山峻岭间,如同走进了一座活着的茶树演化博物馆。

在双江勐库大雪山深处,抬头仰望,海拔最高的野生茶树群落参天蔽日,粗糙的树皮上爬满了苔藓与地衣;移步云县白莺山,可以看到茶树从野生到驯化过渡的清晰脉络;而在凤庆县香竹箐,那株树龄3200年的“锦绣茶尊”静静伫立,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绿伞,每一圈年轮都记录着人类文明之前的风霜。这里,80多万亩野生茶树群落和24.6万亩百年古茶园,构成了地球上最密集的茶树基因库。

这片绿叶的传奇,始于古代濮人,延续于布朗族、德昂族、佤族、傣族等世居民族。而历史的厚度,更凝结在脚下的道路中。

漫步于鲁史古镇,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可鉴人,著名的“马蹄坑”深陷石中,那是昔日马帮千百次踩踏留下的印记;站在凤庆青龙桥头,耳畔是江水的轰鸣,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当年2000多匹骡马驮着茶叶,东进中原、南出印度洋的商贸长龙。

然而,历史的厚赠并不自动转化为今日的胜势。面对消费市场的剧烈变革,临沧茶产业在享受“顶级产区”荣光的同时,也正经历着转型的阵痛。

荣光下的桎梏:三大瓶颈困局

尽管临沧茶拥有令同行艳羡的资源底牌,但在对照高质量发展的标尺时,仍面临着“成长的烦恼”。三大结构性瓶颈,在一定程度上掣肘了产业的跃升。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顶级产区”的身份焦虑,产业规模虽领先,但部分茶企质效失衡。临沧不仅是普洱茶原料的最大基地,也拥有冰岛、昔归等高端市场的“硬通货”。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大量中小茶企受限于“卖原料、赚小钱”的路径依赖,使得优质原料有时沦为他人嫁衣,被贴牌销售。市场上一些品牌矩阵也呈现碎片化特征,缺乏具有全国统摄力的区域公用品牌。部分标准不一、真假难辨的乱象,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临沧普洱茶”的整体认知度未能充分兑现其产区价值。

与此同时,产能结构虽辐射全消费层,但也存在通病。临沧本具备覆盖全价格带的天然优势:古树茶以其稀缺性占据高端,滇红与蒸酶茶支撑中端,大宗绿茶与普洱散茶兜底大众市场。然而,现实却略显尴尬:在高端市场,一些无核心资源的中小茶企跟风对标山头茶定价,导致同质化内卷;中端市场由于缺乏差异化的大单品,性价比优势难以凸显;大众市场则深陷“小散弱”格局,长期在低价竞争与微薄利润的循环中挣扎。

更深一层的问题则体现在“古道遗产”的转化难题上,具体表现为文旅融合与产业发展未能完全焊接。茶马古道的历史IP虽然响亮,但长期停留在“静态保护”层面。凤庆鲁史古镇的茶马驿站、双江的古茶交易集市、临翔区邦东乡昔归嘎里古渡口等,虽保留了马帮记忆,却未能将运输史、交易史与现代茶产品、体验服务深度绑定。非遗技艺与产业融合度较低,历史文化的厚度没有完全转化为现实消费的动能。

破局之路:从资源整合到价值重构

面对困局,临沧没有退缩。一场关乎“根基、品牌、渠道”的全方位破局之战正在这片红土地上打响。临沧正试图通过资源整合与价值重构,实现从“茶叶大市”向“茶业强市”的跨越。

一切价值的源头,在于生态。在根基破局之路上,临沧正向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古茶树。

“《临沧市古茶树保护条例》实施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山头绿了,人心齐了。”临沧邦东昔归茶叶协会会长师尚明在接受采访时感慨道。

他回忆,过去曾有过度采摘、乱施肥的现象,而现在,政府引导科学养护,茶农互相监督,滥采滥伐成了过去式。“生态系统恢复了,茶叶品质自然提升,外地客商来得更多了,这就是绿水青山换来的金山银山。”

临沧的根基破局,核心在于“标准”与“保护”。全域推进绿色化生产,全市有机、绿色茶园面积占比高达68.4%,稳居全云南省第一。同时,通过严格执法与科学管理,临沧确立了“冰岛老寨茶”作为高端茶品核心区的绝对地位。这种对源头的极致把控,为临沧茶赢得了无可替代的生态溢价。

如今的冰岛老寨呈现出一种新的秩序感:原本拥挤在古茶树旁的民居已经腾退,取而代之的是统一规划的景观保护带,古茶树在更开阔的空间里静默生长。

在村子里,总能看到“茶山卫士”巡逻队,冰岛村党总支书记李彩荣常在队伍中。据她介绍,“茶山卫士”的职责包括制止过度采摘、监督拆除采茶钢架、制止虚假直播等,采用的是网格化管理。

生态根基稳了,临沧开始构建全维度的产品金字塔。

如何打破“卖原料”的宿命?临沧给出的答案是:构建“区域公用品牌+企业品牌+产品品牌”的立体体系,针对不同圈层实施不同策略。

在高端市场,文化赋能成为关键。临沧市政协委员、普洱茶协会副会长徐英见证了“伴山茶旅”的成长,起初她提出要对临沧茶进行精准画像:“我们将冰岛老寨定位为‘高端商务’用茶,讲好土司贡茶的历史;将昔归团茶定位为‘团圆茶’‘爱情茶’,挖掘嘎里古渡的非遗故事。”通过精准定位,赋予产品情绪价值,让每一片树叶都有了特定的消费场景。

在这一转型过程中,企业家的感受最为直观。

临沧市政协委员、云南源临尚品食品有限公司总经理李宗成坦言:“以前卖毛茶,一公斤几十块钱,除去成本就是个辛苦钱。后来在政府支持下,我们做有机认证,到上海、广州这些城市跑展销会,开始做品牌。同样的茶叶,做成标准化的产品,附加值翻了几番,还带动了乡亲们致富。”

而在中端及大众市场,临沧正展现出惊人的工业化雄心。

长期以来,“小散弱”和“卖原料”是制约临沧茶企做大的瓶颈。但在临翔区皎然秀云茶业有限公司,大家看到了生机十足的图景。走进皎然秀云的生产区域,没有传统作坊遍地的茶叶碎末和嘈杂人声,映入眼帘的是清洁化、标准化的生产线,空气中弥漫的是纯净且稳定的茶香。

另一边,瞄准新式茶饮的万亿赛道,临沧积极引入农夫山泉等头部企业,立志打造“中国新式茶饮基底茶供应第一市”。数据显示,2024年临沧供应农夫山泉茶产品达5840吨,2025年计划突破1万吨。

云南凤宁茶业有限公司总经理张贵景介绍,针对大众客户,他们推出了小包装、便捷化的产品适配快节奏生活;针对国际客户,则发挥临沧茶“产量大、口感稳、性价比高”的优势,产品远销俄罗斯、日本及东南亚。

自身功课做扎实后,临沧通过数实融合与古道新生,实现渠道与文旅破局。

流通渠道的变革,正在重塑临沧茶的商业版图。在双江,“冰岛茶荟”官方直播间成为破解“小散弱”的创新样本。

该项目负责人段铭春介绍,通过整合全县110家有SC认证、诚信经营的合作社及茶企,政府背书打造官方直播间,构建了“直播引流+品牌增值+利益共享”的新生态。这里拒绝同质化的流量厮杀,而是锚定产地IP,通过“茶山实景直播”“非遗工艺展示”等内容,实现了从卖产品到树品牌的升级,单场直播观看量最高曾突破千万。

线下,茶马古道的马铃声也在文旅融合中回响。茶马古道茶旅融合项目负责人张雪天透露,临沧正重点策划徐霞客寻茶体验、澜沧江溯源、鲁史古镇游览等沉浸式项目。游客不仅能参观荣康达乌龙茶文化创意产业园等4A级景区,还能体验佤族雷响茶、拉祜族烤茶等民族茶饮。

2024年,临沧茶旅年接待游客超300万人次,收入年均增长25%,一条条特色茶旅线路,正在将古老的茶马古道变身为现代游客的“网红打卡地”。

从深山的古茶树保护,到直播间的数字化营销;从非遗技艺的传承,到新式茶饮的供应链重塑。临沧,这座世界茶源之城,正以“全域振兴”的魄力,改写着世界茶产业的版图。正如一位当地茶人所言:“临沧的茶,以前是藏在深山人未识,现在,它是世界的香气。”

2024年,临沧全市茶叶农业产值达到83.35亿元,茶农人均茶叶收入6239元。2025年上半年全市共收获茶叶产量10.5万吨,同比增长4.9%,其中春茶产量为7.7万吨,占茶叶产量的73.3%,实现农业产值53.5亿元,拉动农业(种植业)产值增长2.4个百分点。这些数据背后,是临沧从“规模优势”向“质量效益优势”转型的坚实步伐。在茶香氤氲中,一个茶业强市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