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员 夏明

回淳安访亲，恰逢采茶时节。我特地去了一趟鸠坑乡。

“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春山半是茶。杜鹃声声子规啼，山道弯弯、山花烂漫。“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满山茶叶亲手种来亲手摘……”——采茶的山歌在风中飘荡。溪畔谷地、向阳坡上，采茶的姑娘、媳妇有的戴竹笠，有的扎头巾，双手像蝴蝶一样翩跹在翠绿的茶树间，宛如彩色的画卷展开在春风里，令人着迷。那正是母亲曾经无数遍给我描绘过的景象。

说起淳安，也许有些人会觉得陌生，但千岛湖（新安江水库）恐无人不知。高峡出平湖——碧水泱泱、云山苍苍，那大大小小露出湖面的 1000 多座岛屿曾经都是峻拔的山峰和葱郁的茶园。

中国是茶的故乡，名优特茶品类繁多，我则唯对淳安县产的“鸠坑茶”情有独钟。

鸠坑茶乃淳安传统历史名茶，据说始产于汉代。鸠坑茶外形紧结，芽肥叶厚、硕壮挺直，色泽嫩绿、白毫显露。茶汤清澈，鲜艳而明亮、气息芬芳，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味浓醇厚回甘生津，沁人心脾。鸠坑茶香高致远，不绝如缕，交织着深厚历史文化的底蕴、世俗生活的理想追求和融洽现实又充满哲学思辨的人文情怀，丰富了诗画江南绿水青山的生机与活力。

鸠坑茶成名久矣。《茶疏》道“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往时被称睦之鸠坑”。《茶录》有载“茶之产于天下多也，睦州之鸠坑，其名皆著”。

《韩墨金书》颂之“色香味俱臻妙境”。《全芳备祖》《严州府志》《淳安县志》《群芳谱》《本草纲目》等都有关于鸠坑茶的记述。鸠坑茶实为淳安茶中当仁不让之代表。

而我所说的“鸠坑茶”则是泛指所有淳安县产的茶。 “只要出生在淳安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淳安人，”母亲就将一切产自于淳安的茶都叫鸠坑茶。淳安是我母亲的故乡，自18岁那年嫁给了父亲，先是随军，后来又随着父亲工作的频繁调动越走越远，辗转了许多地方，很少再回过故乡。或许是山高路远、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以及经济拮据等其他原因，一杯茶成了母亲回到故乡的捷径。每当思念故乡的时候，她总会请出外婆等等娘家亲人捎来的“鸠坑茶”泡上一壶，一边慢慢地啜饮，一边向我描述漫山遍野、云雾缭绕的茶园景象，细致又动情。

山深林静，异禽灵草，蜿蜒小路似琴弦，流水潺潺筝声传，云峦深处有人家，穿林打叶的风绿，袅袅瓦上的烟白，山水间的自然风光装饰了我年少的梦，让我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无尽的遐想。而母亲的神情惆怅又向往，有时眼中会泛起泪花。

淳安是浙江省地域面积最大的县，也是产茶重点县。山地缓坡郁郁葱葱、碧水蓝天交相辉映，四季分明，雨量充沛，阳光充足，这里有最好的茶叶生长气候环境。母亲说，人世间没有哪一种茶能比得上淳安茶的韵味悠长。我知道，这不免有她个人情感的代入，就好像我后来对“鸠坑茶”的喜爱一样。

母亲嗜茶，尤喜“鸠坑茶”。浓淡总相宜、只要一杯茶在手，似乎就能够消除她所有的劳累和苦闷。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茶能清心明目，江湖夜雨一盏茶，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茶还能消愁。

莫逆于心，我与“鸠坑茶”的不解之缘和难以割舍的情愫当然与母亲有关。在我成长的经历里，“鸠坑茶”治愈了我许多的无措和迷茫。为生活四处奔忙，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但是总能在一杯淳安的“鸠坑茶”里得到安慰，让我感受到如母亲一般的关怀。

鸠坑茶，最初仅指产自于鸠坑乡的茶，为淳安地方的特种茶。“鸠”，雉鸠也，一般俗称布谷，多栖息于林草茂密湿润的山地、丘陵、水岸。据说有 41 属 309 种之多。“坑”，在山里大多指沟壑坑谷。当我真正关注了淳安之后，我知道了有如羽毛鲜艳、善于飞行的“鸠”，在淳安带“坑”字的乡村还有许多，比如贡坑村，东树坑村，大坞坑村等，莫不都产茶。鸟鸣林间、泉白如练，谷幽坑深、兰蕙飘香，在没有到过淳安之前，我曾无数次想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清溪胜桐庐，水木有佳色。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倾侧。彩鸟昔未名，白猿初相识”——想起谪仙人的《入清溪山》，不由心中也涌上了“不见同怀人，对之空叹息”的唏嘘。“新雷何好事，惊起雨前芽。”惊起的还有我对母亲无限的思念。我惭愧的是一直忙于自己的所谓事业和工作、竟然没有陪同母亲回过一趟她的故乡淳安……

鸠坑乡，古时属睦州青溪县，青溪县故址已没在波光粼粼的千岛湖中了。青溪也是钱塘江上游新安江在淳安河段的溪名，澄澈而纯净。如今也汇入了碧波荡漾、云烟浩渺的千岛湖里。大诗人李白曾于此作诗咏叹：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是夜，宿鸠坑口的青苗村叫“千岛山居”的民宿。民宿的主人是我母亲侄女的儿子，照辈分他该管我叫表舅。“匹马入茶庄，茶香满路旁。”桃李春风足下成蹊，在宁静祥和的茶乡，我看到许多外来的茶客和游人。历史上鸠坑就是水陆码头，因茶兴肆，烟火十里、茶幌酒旗客栈，商贾云集。“中国鸠坑茶博馆”陈列的鸠坑严氏徽公一脉的《淳安富春严氏家谱》有载：明代其先人来到此地，“环顾内十里名锅潭，有茶庄，颇可安居，因筑室。”由此可见，当时鸠坑已经产生了以茶庄为核心的经济模式，不仅有茶叶种植，还有茶叶加工、销售等环节，形成了茶叶生产和贸易的完整业态。

青苗村依山傍湖、一面千嶂叠翠，一面水阔天空。氤氲起青山，风动摇归帆。

去邻近的毛岭村亲戚家吃酒，走在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似乎也带着丝丝缕缕迷离的茶香。晚上我们回来时，见一帮上海来的游客在茶农的指导下学习炒茶，主楼明亮的大堂里沁人的茶香四溢。客气的表外甥把我们安排在一栋由原来村民的老旧房子改造而成的临湖别墅。

晚风习习、飘荡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葱茏的气息。煮水烹茶，如千岛湖中的银鱼、一瓣瓣茶叶悠游灵动，几经沉浮之后活泼归于沉静，此时，缭绕的茶香升腾起来，缥缥缈缈、桂馥兰香温馨又从容，让人陶醉。这就是人生啊，不免让人联想到生活的经历和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话茶事也话亲情，茶香萦怀的时光里，最能够听见内心真实的声音。

远山朦朦胧胧，乡村灯火曈曈，咫尺之外平静的湖面闪着细鳞的光，似若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心由境造，所谓的抑郁、焦躁和顾虑匍匐于地，难以回首的过往都是经历，释怀也是自我反思与成长。闲来坐下，在平和中才能感受到岁月静好。如梦似幻、半个月亮爬上来，荡漾在一杯刚采摘炒制的鸠坑茶里，馥郁的茶香在空气中弥漫。

“真香啊！”我忍不住赞道。我赞的是茶，其实也是我此刻悠然的心境：愉悦、欢喜、会心。我读过彼时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的明朝大臣、内阁首辅淳安人商辂所著的《蔗山笔尘》，书中写道“平生嗜茶，尤其喜欢本土茶。朝中数十年唯求家乡鸠坑茶种的素茶……” 茶是生活的艺术，也是生命的智慧，如果没有历练和沉淀，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感悟得到呢？

“睦州鸠坑，茶之极品”。表外甥得意地告诉我，鸠坑茶是鸠坑人的“金叶子”，表情里洋溢着幸福的味道。“金叶子”当指经济效益，但也包含了茶的高品质这层含义，因为有了高品质才有好效益。

鸠坑茶的优良品质当然与场地气候环境、土壤水质密不可分。鸠坑地处淳安西部的白际山东麓浙皖交界处。白际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北接天目山脉，南连怀玉山脉，因高耸入云接天际而得名，气势巍峨。白际山是一座神奇的“茶山”，《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中载：“脉从婺源五岭来，东联歙县危峰，方吴、查木诸岭，界及浙江淳安、开化境。”频年雨露生岚烟，林深嘉木没云端，它的两侧集聚着 4 个国家级茶树良种（鸠坑种、黄山种、祁门种和上梅州种），是中国“三绿”（遂绿、屯绿、婺绿）的发源地。

白际山横卧，鸠坑境内云峦起伏，因溪谷狭窄、水流湍急，鲜有冲积物淤积的平地，故茂林修竹大多在山上，风景秀丽。古生界前，是江南古陆浅海盆地的边缘，在中生界燕山运动晚期海相和浅海相沉积层被碰撞挤压隆起，受差异性升降和长期外力侵蚀作用，形成了独特的适宜于茶生长的构造侵蚀型低山丘陵地貌。

鸠坑田地少，茶园大都分布在山地缓坡上，质地重壤，多含风化、半风化了的前震旦纪的砂岩、细砂岩和砂砾岩，通透性良好。“上者生烂石，中者生栎壤，下者生黄土。”这从根上首先就保证了茶叶品质。山上的烟岚云雾过滤了大部分太阳的紫外光，优化了茶内部物质的转化、也让茶叶的品相显得更为俊秀。中亚热带北缘季风吹拂，气温逐渐升高，降水亦逐步增加，这种雨热同步气候，充分满足了茶树生长的需要，加持了茶叶的优质高产。

茶叶是鸠坑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因此对茶园培管十分重视。勤劳的鸠坑人有在茶园套种豆科绿肥和割草铺园等优良传统，这不仅增加了土壤有机质，也加速了土壤有机质的分解，促进了茶树对矿物质等微量元素的吸收，为茶树的茁壮成长助力，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儿茶素、生物碱、蛋白质、维生素、氨基酸等多酚类化合物的含量，让茶变得更有滋味，丰富了茶叶的品质。

一株好茶的生长与一杯好茶的沏开是一样的，与水息息相关。在鸠坑，自然浇灌茶树成长的是清澈透明、随时都可以捧起来喝的矿泉水。“太白石”“天堂山”瀑布飞流直下，颇为壮观，“黄光潭对涧”寒碧澄心，“滚滩”翻腾，“梅花险滩”的浪花激溅……表外甥告诉我，鸠坑茶属灌木茶，树姿半开展，分枝茂密、恰到好处，生长势旺，发芽密度大，是淳安茶叶的当家品种。作为浙江众多茶树品种中唯一被认定为国家级茶树良种的有性系品种，已广泛被省内外茶产区推广种植，据不完全统计，“在全国引种面积占全国茶叶种植面积的 50% 以上”，并被日本、越南、印度、前苏联等国家引种，被人誉之为“母亲茶”。

鸠坑茶是鸠坑乡的支柱产业之一，当地已创成以有机茶为主题的特色乡镇，全乡万多亩茶园中青苗村就种了有千余亩。千年传承，发展创新，鸠坑茶制作技艺已列入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老子《道德经》言“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历久弥香，仅以茶而言之，无疑，鸠坑人做出了榜样。

鸠坑茶深深融入了淳安人的日常生活、文化性格和精神世界，一壶茶见证了岁月也传递着感情。身为母亲的儿子、淳安人的外甥，我的身上有一半的淳安血统，可谓半个淳安人。其实，在心里我早已视自己为淳安人了。

归去来兮，山高水长。在鸠坑茶的故乡喝鸠坑茶，有说不出来的惬意，泡在一壶茶里也泡在自己的内心。

（夏明，浙江籍，资深广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