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郑琳

当蜜雪冰城的红色招牌在越南河内的街头亮起，当福建乌龙茶漂洋过海销往全球时，中国茶的出海故事正呈现出“传统茶遇阻、新茶饮扬帆”的双重图景。2023年，中国内地茶叶出口量、出口额和均价连续两年下滑，绿茶“量大价低”的结构性矛盾凸显；而另一边，截至2024年底，超20个中国新茶饮品牌踏出国门，蜜雪冰城海外门店近5000家，成为新茶饮出海的标杆。中国茶如何突破传统贸易的瓶颈，又如何借新茶饮之势实现文化与产业的双重输出，成为当下茶行业的核心命题。

传统茶叶出口：深陷“量大价低”的结构性困局

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西藏民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赵国栋，系统分析了2023年中国茶叶进出口贸易的数据。这些数据勾勒出传统茶产业出海的窘迫现状。

海关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内地茶叶出口量36.75万吨，同比减少2.06%；出口额17.39亿美元，同比减少16.49%；出口均价4.73美元/千克，同比下降14.74%。这组连续两年下滑的数据，暴露出传统茶出口的深层矛盾。

作为第一大出口茶类，绿茶的表现尤为典型。2023年绿茶出口量30.94万吨，占出口总量的84.18%，但出口额仅11.80亿美元，均价3.82美元/千克，同比降幅达14.09%，“量大价低”的特征十分突出。更值得警惕的是，绿茶出口对特定市场依赖严重，前三大贸易伙伴摩洛哥、加纳、阿尔及利亚合计占绿茶出口总额的45.42%，其中摩洛哥单一市场就吸纳了 19.3% 的绿茶出口量，均价却仅3.18美元/千克。这种对单一市场的依赖，让中国绿茶在国际贸易中失去议价主动权，福建作为绿茶主产省，2023年绿茶出口额同比下降55.20%，便是买方市场权力失衡的直接体现。

区域出口的分化与附加值不足，进一步加剧了传统茶出口的困境。湖南省2023年茶叶出口均价为2.76美元/千克，不足全国均值的 60%，其绿茶出口均价仅2.59美元/千克；而福建乌龙茶虽出口量同比增长2.99%，但出口额却同比减少19.98%，均价降至 10.38 美元/千克。即便是拥有“鹤峰茶”这样价值20.35亿元的区域公用品牌的湖北，其茶叶出口均价也仅4.34美元/千克，低于全国红茶均价9.19美元/千克。追根溯源，传统茶产业的困境不仅是国际需求疲软、贸易成本上升的结果，更是文化资本转化不足、品牌叙事同质化的体现——江西“四绿一红”、安徽“徽茶” 都强调“生态”卖点，却未能打造出差异化的国际认知，最终只能以原料型产品低价出口。

科技应用的滞后也让传统茶出口雪上加霜。贵州虽建成63.8万亩出口备案基地，但山区茶园机械化程度低，同品质原料成本高于中东部地区；湖北户均茶园规模小，机械化采摘推广难度大，小农分散种植制约了标准化生产。同时，应对国际技术性贸易壁垒的能力不足，贵州、湖北的出口茶企需面对欧盟严苛的农残检测标准，检测成本高、流程复杂，进一步压缩了企业利润空间。

新茶饮出海：从复制模式到本地化探索

与传统茶出口的低迷形成鲜明对比，中国新茶饮的出海浪潮始于2018年，并在短短数年间形成规模。2018年，蜜雪冰城在越南河内开出首店，成为首个以实体店模式出海的新茶饮品牌；喜茶进驻新加坡，率先敲开发达国家市场的大门；书亦烧仙草也同步迈出海外布局的步伐。截至2024年底，已有超20个中国新茶饮品牌进入海外市场，其中蜜雪冰城进入12个国家，累计海外门店接近5000家，成为新茶饮出海的“领头羊”。

中国新茶饮为何能扬帆海外？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茶叶学会理事长姜仁华，与中国农科院茶叶研究所博士后洪羽青梳理出其中的脉络。

东南亚是中国新茶饮出海的“桥头堡”。这里文化亲近，华人华侨推动了茶消费习惯的养成，全年高温的气候让冷饮几乎无淡季，再加上租金、人力成本相对较低，新茶饮品牌得以直接复制国内成熟的加盟体系。蜜雪冰城在东南亚的快速扩张，正是依托这一优势。但这片热土也并非毫无挑战，台式奶茶早年间已抢占市场，本土新兴茶饮品牌也在崛起，中国新茶饮虽有规模优势，却面临同质化竞争的压力，唯有通过供应链和产品创新打造差异化，才能巩固市场地位。

北美市场则是新茶饮出海的 “高门槛蓝海”。美国、加拿大的消费者更注重健康，偏爱低糖、植物基奶的纯茶类饮品，对传统高糖奶茶接受度有限。为此，喜茶等品牌进入北美后，主动调整产品配方，降低甜度并提供无乳糖选项。但北美市场咖啡文化根深蒂固，新茶饮仍属新兴品类，消费者认知需要逐步培养，再加上门店租金、人工成本远高于亚洲，品牌不得不谨慎把控拓店节奏。不过，Z世代和亚裔消费者对珍珠奶茶的喜爱，让北美市场具备可观潜力，只要做好产品健康化和本地营销，中国新茶饮有望在这里开拓第二增长曲线。

中东市场是尚未被充分挖掘的“空白地带”。迪拜等国际都市的年轻人对亚洲流行饮品兴趣渐浓，且中东消费者偏爱甜度高、口感浓郁的饮品，与奶茶属性相契合。但进入这一市场，品牌需跨越宗教文化与政策的门槛——原料必须符合清真标准，部分添加剂需替代或认证。由于本土缺乏茶饮连锁基础，中国品牌多通过区域代理切入，这就要求企业严格把控品控与培训。目前中东市场几乎没有本土现制茶饮连锁竞争，先行品牌若能在迪拜等消费集中的城市试点，有望率先树立品牌认知。

国茶出海：共解本地化与文化融合的难题

无论是传统茶出口还是新茶饮出海，中国茶面临的核心挑战都是如何实现本地化适配与文化资源转化。

传统茶产业的痛点在于文化资本未能有效转化为市场溢价。多数区域品牌仍停留在“生态”“有机”的同质化叙事，未能将茶文化的内涵融入品牌建设；同时，茶叶深加工技术应用不足，智能化设备在山区茶园普及困难，导致产品附加值难以提升。而新茶饮出海则遭遇消费认知与法规的双重壁垒：欧美消费者更看重健康与环保，而非国内流行的“颜值”与“社交属性”；各国食品安全法规差异大，国内常用的添加剂在海外可能被禁止；此外，本地团队建设困难，也让品牌难以真正融入当地市场。

破解这些难题，需要传统茶与新茶饮携手，在“三茶”统筹战略下找到破局路径。

对于传统茶产业而言，激活茶文化资本是关键。要摆脱原料出口的低端模式，需打造差异化的品牌叙事，将武夷岩茶的制作技艺、湖南黑茶的陈化文化等融入产品推广；同时加快科技赋能，推广绿色防控技术、提升茶园机械化水平，应对国际技术性贸易壁垒；还可与新茶饮企业合作，开发茶基底、茶味零食等深加工产品，提升茶叶附加值。

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浙江大学茶叶研究所所长王岳飞教授提出，用吴觉农茶学思想，为“十五五”茶文化赋能提供方向。活化非遗资源，将44项茶类国家级非遗转化为”可体验、可消费、可传播”的产品场景。在巩固欧美、非洲等传统市场基础上，重点开拓其他国家市场，同时推动“茶+文旅”“茶+教育”等服务出口。

新茶饮品牌则需从“规模扩张”转向“精细化运营”。一方面要推进供应链本地化，在海外建立原料采购体系和自有仓库，保证产品符合当地标准且供应稳定；另一方面要深耕产品创新，不仅要调整甜度和配料，更要推出契合当地饮食文化的健康功能性饮品；此外，还需搭建跨文化传播体系，借助Instagram、TikTok等平台，用当地消费者理解的方式讲述中国茶饮故事，而非简单翻译菜单。

中国茶的出海，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行为，而是茶文化的跨文化传播。传统茶承载着千年的技艺与底蕴，新茶饮代表着现代的创新与活力，二者相辅相成，才能让中国茶在国际市场真正站稳脚跟。当福建乌龙茶的醇厚与蜜雪冰城的甜润交织，当绿茶的清香融入海外消费者的日常，中国茶终将实现从“产品出口”到“文化输出”的跨越，让世界品味到中国茶的多元魅力。